“她们怎么会来店堂?”
乌沉撇一撇嘴,神情中又是嫌弃,又是掩饰不住的满腔艳羡:“人家都在凝香苑,有各自的香室,舒服惬意,一切应有尽有,比皇后娘娘还尊贵呢。像那一品香博士白妙姑娘,连东家对她,都要礼让三分。”
“为什么呀?她不是为东家做工吗?”
“啧啧,做到她那个份儿上,哪里还是为东家做工?是东家求她做工才是。她是如今甘家香堂里唯一的一品香博士,妙手奇香冠绝天下,制香之境,再没第二个人能与她相比。”
莲生双眼闪亮,悠然神往:“哎呀,做人就是要做到如此绝境,才不枉此生。”
“小丫头子一条贱命,心气儿倒高到云彩上去。当心跌断你的脚杆。”
莲生忍住一肚子腹诽,只低头不语。
“好啦,这儿就是你的地界儿。”乌沉已经迈入一个高高的门槛,在一座巨大的厅堂门口停住了脚步,尖瘦的嘴巴向里一努:“要做什么绝境不绝境,且在这儿做给我看看。”
莲生探头望了一眼,瞬间将一双明眸瞪得滚圆。
眼前是一座宽大的厨房,阳光自天窗射入,映得室中光影飘忽,淡淡烟尘摇曳不定。定睛看去,只见左右两排灶台,打着百十来个锅孔,灶台尽头是几座一人多高的巨大风箱,镶着活动板门,要靠几个人双手并用才能鼓动。
莲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风箱,亦未见过这么大的厨房,还有这么多的锅碗瓢盆排在一起,看阵势做一顿饭食足够几百人食用。自己小小的身躯,站在厨房门口,宛如掉进深坑的小蚂蚁,轻飘,渺小,无助而惶然。
“好大……”
“你以为呢?”乌沉自得地笑。她虽然也是甘家香堂的低层杂役,但是在莲生面前,不自禁地感觉自己像是店东一般高贵和阔气:“甘家香堂养上千个伙计,普通店铺的小锅小灶哪里使得。”
她转过身子,尽力昂起头,居高临下地斜睨着莲生,高高的颧骨耸动,皱纹在撇下的嘴角边挤成一叠:
“今日是上工第一天,师父有几句话教诲于你,给我牢牢记住了。”
莲生听得声口不善,连忙收拾心情,乖乖俯首。
“是,请师父教诲。”
“甘家香堂,规矩严明,一旦有违,立即开革,再没第二次机会。你若是想在甘家香堂做工,就须好好听我的话。须知在我们香界,最重师徒名分,师父是天,徒弟是地,地永远别想翻到天上去!”
乌沉一双干瘦的手负在背后,两眼望天,在厅堂前缓缓踱步,语气低沉而严厉:
“徒弟所有的事体,都须经过师父,你想要升级,要加薪水,要做什么香博士,都须要呈我允准,才能报给店东。甘家香堂家大业大,可不比那些小家小户,随便什么人都能通天。”
莲生微微一凛,更深地低了头:“是,师父。”
“从今日开始,卯时上工,酉时放工,每七天,休半日,其它时辰都须刻苦做工,纵使活计都做完了也要守在厨房,不得去别处闲逛,尤其不能去后园。这片灶台和地面,还有所有的家伙什儿,全是你的,每日擦洗干净,安置整齐,我每日来查验两次,若被我发现一撮灰、一滴油,当心我打断你的腿!”
“是,师父……”
莲生原本一直在心里嘀嘀咕咕,腹诽这粗暴的语气和傲慢的声口,然而乌沉的腔调越来越高,语声越来越尖,全然不似虚张声势,而是卯足了劲头要严厉调-教她这个小徒弟。当下也不敢怠慢,深深低着头,于胸中暗暗运气,用力按下心头那丝不平,按得比水面还要平,比脚下这精心打磨的青石板地面还要平:
“……徒儿都记住了。”
漆黑的阴影笼上头来,是乌沉停在她面前,相距咫尺,莲生几乎都能感觉到她凌厉的视线在烧灼自己头顶:
“埋着头做什么?好好看着我!”
莲生缓缓抬头,正迎着乌沉的视线,那目光阴冷异常,在莲生面上扫来扫去,满含着嫌恶与鄙弃:
“我最恨那种轻浮丫头,仗着自己有个好模样、好脑筋,就妄想飞到天上去。你一个苦水井的小叫花,能有今天,已经是天赐的福分,自己心中须有个数!”
“我会安分守己的,师父。”
莲生努力弯起眉眼,赔一个顺从的笑脸:“放心吧,师父。”
“嬉皮笑脸的做什么?还不快去开工!”
“是,师父!”……
新生活,新道路,由此开始。
名义上在香堂做工,原来根本碰不到香料的边儿,甚至连进店堂的机会都没有,整日只负责在厨房打扫,一遍一遍地,把案上地上,擦得精光锃亮。纵使活计做完了也不能闲着,随时被派去送货、取货、洗碗择菜倒泔水,做各种最脏、最累的活儿。
没关系。只要心存一念,在哪儿都是修行。
宽阔的厨房里,烟雾弥漫,四下里人影幢幢,半明半昧,仿佛浮动在幻境之中。莲生套着肥大的围裳,两边袖口和裤脚都高高挽起,赤足跪在青石地面上,手握抹布,奋力从厨房一头擦洗到另一头,一边哼着歌儿,一边半闭着双眼分辨四周气息。
大师傅又放了一把胡椒……
有人切开了慈葱……
啧啧,这罐乳酪煞是新鲜,气味直冲顶门。
一锅葵汤沸腾了……
“做杂役只要懂得辨识香料就成,做香博士,那要会制自己的香!……”
一线阴影